原标题:一棵树
【资料图】
那是一棵枝干瘦小、枝杈杂乱、弱不禁风的小树。树的名字他查过,是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树木。他也问过父亲,父亲只告诉他,这棵树是从一个山沟里移过来的,父亲也说不出树的名字。
这棵无名小树,却和妹妹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他在保育院见到这棵树的照片后,就再也忘不掉它了。它长在了他心里,伴着他长大、成人。每每想起这棵树,他就会想起不曾谋面的妹妹,心就一揪一揪地痛。
他是在解放大军进军西藏途中出生的。母亲生他时,是在昌都郊外,正是昌都战役打响之时。母亲是师医院的护士,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在抬一个伤员时,早产生下了他。他出生得不是时候,昌都战役刚刚打响,几路大军向敌人包抄过去,人喊马嘶,炮声隆隆。他在枪炮声中降生,起初他连一声哭泣都没有。后来母亲以为他活不过来了,就把他放在一张行军床上。两个小时后,是母亲的一位同事,发现他有了呼吸,然后才有了虚弱的哭声。父亲也说:“昌都这小子命大。”他生在昌都,父亲给他取名就叫“昌都”。
昌都战役胜利后,部队接到休整的命令。许多年后,年迈的母亲轻叹着对他说:“多亏了那次休整,不然你的小命就没了。”3个月的休整,让他有了生命力。3个月后,部队又接到开拔的命令。父母所在的师是进军西藏的“前指”,出发后一直走在大部队最前面,在雪山和野岭间开辟出一条路,让后续的大部队顺利进藏。
在行军路上出生的孩子不只他一个。早在从四川出发前,军部就在成都附近建立了留守处,还设立了一个保育院,专门收养他们这些进藏官兵的子女。
部队又一次出发,这些刚出生的孩子只能转移到后方保育院去。没有路,更没有车,只有马匹。一匹马驮了两个竹筐,在马背上左右分开,每个竹筐里,分别放上两个婴儿。由一个班的战士负责把这些婴儿,跋山涉水地护送去成都。老年的母亲,每每想起当时的情景仍然泪流不止,她不知这一别,能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心头肉,更不知道自己的亲骨肉经过一路折腾,能不能活着到达成都。大部队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出发,走到昌都已经消耗很大。许多战友和负责驮运物资的骡马,都累死在了进军西藏的途中。回望走过的路,真的是又险又难。
后来,历经千辛万难,他还是幸运地被护送到了保育院。有两个婴儿,过雪山时,因为缺氧,夭折在了途中。
从那以后,他成了保育院的一员。一直到3岁时,他模糊地有了记忆,才知道,父亲和母亲在西藏工作,是保育院阿姨把他们带大的。也是从那时起,每年总会有一批更小的婴儿,千里迢迢地从西藏被送到保育院,运输工具依旧是骡马。每次有“新人”来,他们都会新奇地围过去,看着这些幸存的婴儿。他们又瘦又小,满脸枯黄。有时,在他们的襁褓里会有一封信,信里写着孩子的名字,还有在保育院里他们的哥哥姐姐们的信息。每每这时,保育院的阿姨就把他们中某些大孩子叫过去,指着襁褓中的婴儿说道:“这是你的弟弟(妹妹)。”这些大点的孩子一脸木然,名义上认下了自己的弟弟或妹妹,但在情感上却是空白的。直到孩子们都大了一些,一起读“八一”子弟学校时,他们在情感上才真正融入到了一起。大的带小的,从宿舍到教室,哥哥或姐姐碗里多块肉,都要让给弟弟妹妹。
每当这时,他都会想起那棵弱不禁风的无名小树。一想到那棵树,他就想起妹妹。他从来没见过妹妹,只看过妹妹一张百天的照片,形象是模糊的,唯有那棵树却深深扎在他心里。每次想起妹妹,都是那棵弱小的枯树在风中挣扎的样子。
父母到了西藏第二年,生下了他的妹妹。那会儿西藏条件艰苦,一些刚出生的孩子因为缺氧,出生不久就患上各种高原病而夭折了。部队就定下了规矩:孩子出生满半岁后就要送到后方保育院。如果孩子太小,路上经不起折腾,危险会更大。结果妹妹在满百天不久,就患上了高原病,先是发烧,后来变成了肺炎。妹妹没能熬到半岁就夭折在西藏。夭折的小孩子葬在了营区里。他们的父母会上山,或者在野地里挖一棵树回来,种在夭折孩子的埋葬地,当作纪念。妹妹就和那棵树相伴了。妹妹被安葬后,父亲请机关的宣传干事给那棵树拍了一张照片。
他在保育院长到4岁的时候,父母来看他了。起初,他不认父母。他们面目陌生,脸色黑红,他吓得躲到保育院阿姨身后大哭不止。渐渐地和父母熟悉了,他接纳了父母。从那以后,父母每隔上一两年都会千里迢迢地从西藏回来,到保育院看他。他每次都能和父母住上一两个月。父母住在办事处的招待所里。这里住满了从西藏来的军人。他们在这里歇息上一两个月,享受天伦之乐,很短时间之后,就又要进藏了。从那时起,他们这些小小的孩子学会了思念。
不知是父母来陪他第几次了,他才从父亲的衣兜里看到了那张照片,才知道他曾经有过一个妹妹。妹妹和那棵树长在了一起。他也见过妹妹那张百天照,可每次想起妹妹,都是那棵树顽强地从脑海里冒出来。
他从“八一”子弟学校毕业后,选择了参军,进藏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找到那棵和妹妹有关联的树。可他走遍了营区却找不到那棵树。后来,他问父亲,父亲怔了半晌才告诉他:“营院修建,那些树早就不存在了。”他差点哭出来,忙问:“妹妹呢?”父亲的目光投向了远处。
不久之后,父亲带他来到一个山坡上。山坡上建了一个烈士陵园,那里葬着为保卫西藏、建设西藏牺牲的烈士。父亲穿过陵园,后面山坡上有一片小小的坟头。父亲在一座坟头前停下了,低沉着声音说:“这就是你的妹妹。”
他死死地盯着那座小小的坟头,却怎么也无法将其和妹妹联想到一起。在他的记忆里,妹妹就是那棵树。父亲就给他看过一次那棵树的照片,他一下子就记住了。记得上高中时,他曾向父母要过那张照片。父母一起回忆了半晌,似乎想起来了,最终却告诉他,那张照片早就找不到了。
后来,他又大了一些,才明白,不是父母心狠,是父母不敢去回忆那一段往事。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在父母面前提起过妹妹。那棵树却扎根在了他心里。
父母双双离休回到了内地,却时常想起西藏。在父母身体还好时,他每年都会陪他们去一次西藏,看熟悉的山、熟悉的水和熟稔的一切。后来,父母年龄大了,再也去不了西藏了,西藏便成了他们的梦想,嘴上说的是西藏往事,梦里梦见的也是西藏。
再后来父母相继故去,依父母的遗嘱,他把父母都安葬到了西藏。在他们墓地旁,他种下了两棵树。
从那以后,他梦里会经常出现妹妹坟前的那棵树,树已长大成材,树干粗壮,枝叶浓密,遮天蔽日。(石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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