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4日,一位男性玩家被“挂”在了国产乙女游戏《未定事件簿》的微博超话。发布者讲述了一个“男铜(同)玩乙游,跳脸内涵女玩家”的事件。起因是,一名男性玩家“小松”在当天参加了这款游戏在成都的线下活动,并把自己与游戏男主角之一陆景和立牌的合照发在了小红书个人页面及微博“我是同性恋”超话中。
【资料图】
其中一条“挂”人的微博
不少玩家认为,这意味着对游戏男主性取向的歪曲。面对质疑,小松在小红书上回复说,在社交平台上发布照片只是因为“那天去了很激动”,自己玩游戏时代入的也是女性视角,“没说要和小陆搞男同”。但这条回应同样作为“罪证”出现在了挂人帖中——“是个女的吗,就代入女性视角?”
随后,在小松小红书的评论区里,一条声援他的评论进一步引燃了讨伐者的怒火:“要真放现实里,小陆估计看不上任何一位玩家。”在挂人帖附带的截图中,“作者赞过”4个字被打上了红圈,这意味着小松本人点赞了这条评论。挂人贴发布者认为,这说明了小松“跳脸内涵女玩家不配被男主们喜欢”。
挂人帖附带的截图
当晚,小松清空了自己的小红书账号,并删除了个人微博中所有乙游相关内容,不再回应任何评论。但在10月25日早上,另一位男同玩家“小朋”在《未定事件簿》超话中就此事表态,引发了新一轮争议。与小松不同,小朋的态度更加强硬。他不再辩白自己的立场,而是直接表示:“男同就不配玩乙游呗?一些女的别太迷失,别人的事你少管。”
第二位玩家的表态
长久以来,女性在主流玩家群体里往往处于少数位置。但在乙女游戏这个颇为特殊的门类中,人数和话语权的绝对优势让女性玩家成了这个领域里的“主流”。相应地,作为乙女游戏中绝对的少数派,男同玩家在社群中遭受争议的事件时有发生。
男同玩家是怎样玩乙女游戏的?他们如何定义自己的玩家身份,又对游戏的故事和玩法有着什么样的理解?我找到了几位国产乙女游戏的男同玩家,听他们聊了聊各自的故事。
阿昆:最疯的时候,我半夜去操场和他一起看星星
阿昆今年24岁,很早就认识到了自己的性取向。他第一次玩乙女游戏是在高一,那次的经历并不算成功,费尽办法找到了几个日本乙女游戏安装包,下载之后却发现没有汉化。虽然画风很吸引他,但因为一个字都看不懂,阿昆只能遗憾地卸载游戏。
到了大学,阿昆重新开始接触乙女游戏。当时正值《恋与制作人》上线,他被男主角的配音吸引住了。阿昆最喜欢的角色是白起。“他属于那种很有少年感,又看起来非常有安全感,会去保护你的那种类型。”他说,“而且白起是警察,拜托,谁不喜欢警察唉。”至于剧情,阿昆反而觉得没什么意思,他对超能力设定并不感兴趣。
阿昆并不避讳在游戏中追求恋爱的感觉。虽然有的桥段在他看来纯属科幻片情节,但在刚开始玩的时候,自己通过代入游戏体验到的恋爱感还是挺强的。回忆起当时的经历,阿昆一边说一边笑:“那段时间玩得可疯了。它里边不是有个朋友圈的功能吗?然后有一天我喜欢的角色发了一条微信给我,说想一起看星星。那天晚上,我就真的换了衣服跑到我们学校操场上看星星去了。”
去操场一起看星星
不管是在《恋与制作人》还是后来玩的《光与夜之恋》中,阿昆都不太在意自己是以何种身份走进剧情。“不管男角色还是女角色,我觉得我代入的都是自己的视角。况且谁玩个游戏脑子里面想这么多东西?” 他不太能理解,代入怎样的身份玩游戏会成为一个问题。
这或许与阿昆的游戏习惯有关。他不怎么跟其他人分享游戏体验,很少接触其他玩家,之前也从未听过男同玩家被攻击的事件。有段时间交了男朋友,他也没有跟对方提到自己在玩乙女游戏。阿昆觉得这是恋爱中的“下头行为”。“在他面前玩恋爱游戏,我会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朝三暮四的人。”他更愿意悄悄体验这份快乐。
现在,阿昆在深圳经营一家剧本杀店。随着年龄增长和工作日渐忙碌,乙女游戏已经逐渐淡出了他的生活。比起自己能否顺利代入游戏,他更关心自己的顾客们能否顺利代入剧本,而这显然不那么容易。有些剧本中设计了男男恋爱情节,但是所有的店开这些本的处理方法都是让女生去反串其中的一个人。他告诉我:“基本没有男生愿意扮演这个角色。”
阿昆提到的剧本《挟剑惊风》
刀刀:在长沙,我见到了游戏里认识的女生朋友
刀刀到大三才确认自己的性取向,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开始玩乙女游戏了。《梦王国与沉睡的100王子》是他玩的第一款乙游。一边看立绘,一边玩三消,刀刀觉得这款游戏挺有意思。
“我接触乙游的契机主要是女性玩家。”刀刀跟我说。从小到大,他的好朋友基本都是女生,是她们把他带进这个世界的。“觉醒”很晚的刀刀,无论是在玩《梦王国与沉睡的100王子》还是《恋与制作人》的时候,都没有明确自己究竟喜欢的是哪个性别,也没有抱着来寻找恋爱感的目的。至于为什么会接触乙女游戏,刀刀想了想:“可能是我的本能做出的选择吧。看到立绘还不错,白白净净的小帅哥,就去玩一下。大概就是这样。”
《梦王国与沉睡的100王子》
在刀刀印象里,自己最开始玩国乙的时候,这个社群还是很友善的。起初,在游戏里接触到的玩家和代练会默认叫他“姐妹”,他也会坦诚地说,自己不是女生。这时,对方往往会表现出惊讶,说自己第一次见到有男生玩乙女游戏,并且改用昵称来称呼他。有的同好比较活泼一点,还会直接喊他“大兄弟”。
2020年左右,刀刀开始感到风向的变化。不友善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微博超话里经常有男性玩家被“挂”出来,豆瓣小组里也有许多充满敌意的发言。刀刀觉得,很多冲突实际上来源于误解:“乙女游戏玩家内部其实经常因为各种活动吵架,双方都会用一些比较难听的词汇。”但当发言者暴露了自己的男性身份,这些话就带上了性别针对的意味。
同时,刀刀觉得,这类事件也与当前环境下性别对立的紧张态势有直接关系:如果从更大的视角来看,女性玩家在所有游戏玩家中处于弱势地位,在传统的“车枪球”和竞技类游戏中,女玩家的话语权是缺失的。在游戏里暴露自己性别的后果,除了歧视就是轻视,甚至可能会导致危及人身安全的性骚扰。乙女游戏是她们为数不多的自留地。女性玩家将这里视为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
因此,很多男性玩家仅仅提到自己的性别,就招致了反感。“特意强调自己是男宝,觉得自己很高贵吗?”是许多乙女游戏玩家们的常见表达。刀刀还让我注意评论里高频出现的“同妻”一词——“你也知道,我们这边长期存在同妻问题,这是一个摆在人们面前的事实。所以当玩家意识到自己连在乙女游戏里都要被男性、被男同来‘玷污’的时候,她们生气是可以理解的。”虽然将男玩家喜欢男性角色与“同妻”挂钩的逻辑看起来并不合理,但刀刀觉得,这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整个女性的生活环境。“她们在很多事情上都没有安全感。”
即便玩家社群对性少数群体的态度不再友善,刀刀也在乙女游戏里认识了不少朋友,那些朋友全都是女性。今年夏天,他和刚大学毕业的男友一起去长沙玩,有一位在长沙的女性朋友知道了,就一定要约他们线下见面。3个人一起吃了岳阳烧烤,还喝了奶茶。“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聊得特别开心。”
吃饭时遇到的小狗
哲远:不谈性别,我们也可以玩游戏
在上海工作的哲远平时最喜欢的是平台跳跃类游戏。“奥日”系列他玩了很多年,也很喜欢《空洞骑士》和《Gris》。说起乙女游戏,哲远并没有把它看成一种特殊品类。与所有游戏一样,他觉得“好玩”和“好看”比“代入”更重要。
从这个角度来说,哲远认为《恋与制作人》当时能吸引他,主要是因为集卡玩法和剧情。有收集癖的他一边在游戏里集卡,一边把剧情当小说看。“又有超能力,又要解决各种各样的危机,还蛮有意思。”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也尝试过主打男性玩家与女性角色恋爱的Galgame。哲远把《秽翼的尤斯蒂娅》玩到了通关,但其中的恋爱部分他并不感兴趣。在这部设定完善的作品里,优秀宏大的故事是让他玩下去的原因。“为什么会有翅膀这个东西呢?这种贯穿游戏的解谜剧情特别吸引我。”
《秽翼的尤斯蒂娅》
到底是作为男性跟女性谈恋爱,还是作为男同去攻略男主,哲远实际上并不在意。“玩游戏难道就一定要奔着谈恋爱去吗?”他觉得这种限制毫无必要,“一个游戏有吸引我的点,我就去玩了。就这么简单。我觉得不管什么品类,做得好我都愿意去尝试。”
有些非恋爱主题游戏也吸引了很多性少数群体玩家,比如《阴阳师》据说就有可观的男同玩家数量。但哲远并不认可这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每个游戏里都有很多男同。如果论基数的话,《王者荣耀》和《和平精英》里肯定更多。”他对我说,“《阴阳师》显得男同玩家很多,是因为它的社交功能做得好,而且氛围也比较宽容。你才能看到这些男同的存在。”
许多游戏中的社交功能给了玩家更多认识新朋友的机会。哲远告诉我,即使在今天,性少数群体的社交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专门的交友软件人人都有,但目的性太强的社交就会变成尬聊,而且很多人并不想在交友软件上放出自己的真实照片。这时候,在游戏中认识同类就是一个更安全也更自然的选择。“有共同话题嘛,一起玩游戏慢慢就熟了。”
能使用自制表情包让玩家更愿意在游戏里社交
大四的时候,哲远在《阴阳师》里认识了曾经的男朋友。虽然已经分手,但他还是很喜欢游戏里宽容友好的氛围。“其实也不是说一定要为男同设计,或者有帅哥,我们才会去玩某个游戏。大家就是玩游戏而已,感受到善意就会留下来。”
修修:后来发现,生活比游戏更艰难
我是在一个性少数群体bot的评论区里找到修修的。那条微博里,投稿人想知道非直女玩家在乙游中的体验,以及对超话里相关歧视言论的看法。修修在评论里写出了自己的动机:作为男同,他想在乙女游戏中寻找恋爱代餐。
修修是自己关注到《恋与制作人》开服预约,然后带着身边的女性好友一起玩的。当时他还在上高中,没有过感情经历,“恋爱游戏”的标签和游戏画风吸引了他。“一种很想谈恋爱的冲动,和现实中很难找到相同性取向的人,两个因素叠加在一起导致了我入坑吧。”修修说。
因为“没怎么感受过爱情”,对于每一款可以当做代餐的游戏,修修都玩得很用心。他很看重游戏中的日常人设和陪伴感。卡面、立绘和配音,对他来说都很重要。“《恋与制作人》到现在为止我课了大概有1万吧,最喜欢凌肖。《光与夜之恋》里,我比较喜欢萧逸和夏鸣星。”后来,他还玩了女性向游戏《梦间集》。
大多数时候,代入玩家视角对修修来说也不是问题。“我对自己性别的认知很杂乱,到现在我的自我定义就是一个‘摆烂’了的性别:‘我’,不是男也不是女。”他说,自己基本上能接受任何称呼,也不觉得游戏里的配饰出现在自己身上会太奇怪,只有在涉及到男主角对玩家生理期表达关怀这类细节的时候会有点出戏。“不过,因为我是一个对性别差异不太重视的人。这种话在我眼里,可能就和男主说‘我记得你喜欢吃烤红薯’差不多。”
男主会以较为隐晦的方式表达对女主生理期的关怀
我问他,如果有一款为男同设计,并且公开发行的恋爱游戏,他会不会更愿意去玩。
修修回答得很快:“肯定会啊。”然而,一些被普遍认为符合男同审美口味的游戏他也见过,比如曾经在各个交友软件上大量投放广告的《盖伊传说》。但他觉得这款游戏从画风到玩法都不是他想要的。真正为男同群体设计的恋爱游戏应该是什么样,他也不知道。
关于在游戏里感受到的敌对,修修觉得与性少数玩家们究竟做了什么无关。他告诉我,很多恶意是直接针对性取向的。国乙相关的豆瓣小组里,隔三岔五就会有几个“男同太恶心了”之类的话题,里边并没有具体的玩家和事件,只是在肆意宣泄对于这个群体的恶意,其中充斥着大量带有猎奇视角的污名化攻击。
因为感觉自己的身份可能会被人歧视,修修在游戏里没什么社交,也还没有遇到过针对自己的攻击。跟他分享游戏体验的主要是几个现实中的女性好友。与她们相比,修修觉得自己在游戏里的体验没什么不同。不一样的是在生活中。“线下活动我不敢去,买了周边也很少会摆出来。”
几年前,修修曾经玩过一款叫《A Gay’s Life》的国产游戏。这款模拟人生选择类的游戏有9个不同支线和结局,旨在让玩家体验一个中国男同性恋可能会经历的一生。当时上高中的修修按照自己的想法,选择了出柜的结局。他觉得这么做理所应当。现在回头去看,即将大学毕业的修修有了新的感受。
“在游戏里答选择题,我确实能答得很好,但是在现实里,我要答的是论述题。有一种生活比游戏更艰难的感觉吧。”
游戏中最重要的一个选择
当事人小朋:我觉得挺值的,虽然遭了那么多骂
小朋是成都人,在本地上学。10月25日上午9点多,他正在上计算机课,因为觉得无聊打开了微博,发现有男同玩家被挂在超话里遭受攻击。对于这种挂出当事人照片和个人信息的行为,他感到特别生气,觉得自己作为“同属性的乙女游戏玩家”,应该出来发声。
“男同就不配玩乙游?我想玩就玩了,你别管。”小朋在超话中发了一条微博。
很快,他发出的微博在《未定事件簿》超话中引起了争论。上百条攻击言论在十几分钟里迅速出现在评论和转发中。一开始,他还在评论区据理力争,但到后来,他也不再继续回复。上完课回到宿舍,他把这件事讲给室友听,大家都觉得挺不可思议。在后来的整整一天里,他的那条微博都在不断被攻击。第二天,小朋发现自己的账号被超话主持人禁言了。
该条微博下的评论和转发
事实上,小朋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冷静。这不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的性取向发声。小朋告诉我,他在高一那年就向家里出柜了。“当时是放学回家,在饭桌上直接讲的,啥铺垫都没有,然后家里就炸了。我爸疯狂骂我,我妈一边哭一边劝。我也在边哭边叫。”他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觉得有点好笑,“好像我更疯一点。”
早早经历过这些,小朋对于一场网络骂战并不太放在心上。“看她们骂我的评论,给我一种在‘打小三’的感觉。”小朋认为,这在很大程度上与某些乙女游戏玩家的代入感和独占欲有关。之前他曾经听过一个说法叫“同担拒否”,意思是拒绝与和自己喜欢同一个男主的玩家接触。当时他还不太理解,经过这件事,他觉得自己弄明白了。
小朋也不讳言自己玩乙女游戏时会代入主角身份。“我觉得代入感在我的游戏体验中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他在开始玩《未定事件簿》之前也接触过其他乙游,但没能玩下去。《恋与制作人》的剧情对他来说太脱离实际了,玩起来没有沉浸感;《未定事件簿》更基于现实的设定和更独立自主的女主角,让小朋感觉自己更能代入进去。游戏里的男主总是能认真倾听女主的想法,也让他觉得自己代入的角色受到了尊重。
在游戏里,小朋也不是第一次感到敌意。去年暑假,《未定事件簿》和必胜客举办了线下联动,他带着不玩游戏的朋友一起去参加了。到了现场才发现,人山人海中只有他和朋友两人不是女性。好不容易看到有两个男生结伴过来,也是为了帮女朋友拍照。小朋觉得挺失望,但更让他难受的是队伍中其他人的表现。他听到后边的两个女生用不怎么友善的语气大声交谈:“哎呀,怎么还有男的来玩呀。”还有一位“特别高的姐姐”,不时向他投来不屑的目光。
但即便如此,小朋仍然觉得自己不会对乙女游戏和乙游玩家产生新的看法。他始终觉得抱有恶意的人是少数。“那条微博里虽然看起来骂我的比较多,但没骂的更多。你也看到了,有人在评论里支持我,结果也被骂了,那其他人可能也就不敢发声。应该还是有很多很好的人。我是这样想的。”
微博发布后,不少人给他发私信表示理解和安慰,还有来自高校社科专业的学生找到他,希望从学术角度了解他的经历。对于这些善意的关注,小朋一一回复,他觉得这些都是为自己的群体发声的机会:“我觉得挺值的,虽然遭了那么多骂。”
小朋对每条善意的私信都认真答复
修修玩过的那款游戏《A Gay’s Life》,小朋在视频网站上看完了全流程。“当时正赶上我逐渐完善自我认知的时候,这个游戏对我的冲击特别大。”他对我说,那个晚上他看哭了好多次,“尤其是男主角的奶奶去世那一段,唯一理解他的人突然就离开了。”
好在小朋还算幸运。出柜以后,妈妈最先表示了理解。到现在,小朋已经可以大大方方地跟她讲自己感情方面的事了。爸爸比较传统,当时特别生气,现在也不怎么接受。“但是通过我妈得知,他也在一点点地改变。”小朋说,“还是要感谢妈妈,我妈真的很好。”
如果从2017年《恋与制作人》上线算起,中国大众视野中的乙女游戏也才刚刚走过它的第五个年头。围绕着这个新兴游戏社群发生的纷争,很多都是游戏行业未曾见过的新问题。一边是无孔不入的社交网络,一边是复杂多元的性别议题,二者裹挟在一起,无限地放大了年轻玩家们的热情与焦虑。呼吁共情或许是奢求,但底线在任何时候都应当被重申:游戏不应该拒绝任何一个愿意进入的人。在共同的爱好中创造理解,用同一份乐趣来消弭分歧——这本是游戏的应有之义。
(文中人物均使用化名。)